路就像没有尽头一样。30多个小区、六七十户商家密布在差不多28平方公里的土地上。做外卖员的一个多月里,张宁在这些小区和商户间来来回回穿梭超过次,跑了公里。在7月的31天内她送出单,依然不敢停下来喘口气。
电动自行车不停下来,女儿的生命就有希望继续延伸。年3月,张宁的大女儿萱萱被确诊为神经母细胞瘤,这种号称“儿童癌症之王”的病迅速冲垮了她的家庭。这位32岁的母亲试过网络募捐,也试过街头跪地求助,如今把几乎全部希望寄托在送外卖这条路上。
女儿刚确诊的时候,她常问医生“这病有可能治愈吗?”后来,她越来越沉默,只问“能达到什么效果”。治疗神经母细胞瘤需要放疗、化疗和干细胞移植手术,存活率能从30%提高到60%~80%。而这都需要钱。
为了给孩子治病,她和丈夫辞了工作,从老家河北辛集辗转北京、上海、天津。家里的驴、羊和几乎所有值钱的东西卖完了。短短一年半时间,70万元花光了,如今他们还欠着30万元外债。
今年5月,医院做第二次干细胞移植手术,医院旁租房子。日子过得捉襟见肘,元的房租也快拿不出来了。张宁决定把孩子交给奶奶,和丈夫去送外卖,赚钱养家还债。“因为这份工作比较灵活,女儿有情况可以随时赶回去。”
张宁在每天早上9点开启接单系统,她随时准备跟着接单成功的“嘟嘟”声响离开家。每天从早上9点忙到晚上10点,一个月至少能赚-元。有时,这还不够萱萱在移植仓一天的费用。
夏天的柏油路面蒸腾着热气,可以“摊鸡蛋”,张宁总是全副武装,瘦弱的身躯套在一件大一号的骑手服中,两身工作装每天轮换,蓝色的头盔压着一头齐耳的短发。暴露在衣服外的皮肤被晒得黝黑,嘴唇也因长期日晒而缺乏湿润。只有电动自行车把手上套的那双粉红色hellokitty遮阳手套,透露出她爱美的心思。
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儿,少时的她曾经因父亲重男轻女,把农活都交给她而不是哥哥干感到忿忿不平。自己暗暗发誓以后不做体力活。高中毕业后,她学过理发、珠宝、串珠、编发,和朋友合伙开美甲店。
女儿出生后,她把类似的希望也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。从萱萱出生起,张宁为她拍了多张照片,教她读书、写字、画画、溜旱冰,给她编织齐腰的长发。开始接受治疗后,萱萱的身体越来越瘦弱,头发也一把一把地掉,张宁半夜偷偷给孩子剪短头发,将剩下的编成一缕一缕的小脏辫。小脏辫也脱落后,张宁就给女儿买红衣粉鞋,怕她“被认成男生”。
但张宁没办法阻止自己越来越不像个女人。从前的她长发乌黑,梳厚厚的刘海,“为了显年轻”。为进移植仓陪伴女儿,她的头发越剪越短。过去脸上画淡妆,如今出门抹一层防晒霜就能“管一天”。
下午2点以后,单子变少,张宁才可以暂时回家休息,吃点“卷子裹香油”,就着米粥或白水咽下去。在外面跑起来,她可以连续个两三个小时不喝水,直到闲下来,才去买1.5升的矿泉水,一口气猛灌半瓶多。
有时遇上大暴雨,街上的积水都到膝盖处,订单一来也得出车。几位同事的电瓶都因泡水而出故障,她庆幸自己的车比较新,“挺住了”。只是一次突遇大雨,她没有雨披,还因为轮胎打滑摔倒在路旁,自己爬不起来,幸好被路过的出租车司机扶了一把。
风吹、日晒、雨淋,她把这些当作有趣的见闻讲给孩子听。但在采访中,她对记者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“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熬过来的”。
她曾被骗过钱,绝望过,甚至想到死。去年,积郁成疾的父亲被诊出癌症,母亲摔断了腿,她回老家照顾双亲。丈夫的银行卡被电信诈骗骗走了5万元,那是为女儿治病准备的最后一笔钱。他们去报案,但被警方告知追回希望渺茫。她大哭一场,大半夜要出门,母亲死死拽着她的手不放,让她清醒了过来,决定“继续活下去,活一天是一天”。
在孩子患病前,她从没去过大城市。去了之后,她发医院、医院被塞得满满当当,一张床位都要等上半个月。她见过一些昨天还在叫“阿姨好”的孩子第二天就没了踪影,也见过无数家庭像她家一样疲于奔命。在病友群里,他们少谈金钱,“因为各有各的路”。
她听说,有一对“城里的”夫妻依靠“厉害的人脉”,轻轻松松筹集了几十万元;也有一位年轻的父亲每天泡在直播软件上,和大佬互动拉粉丝和打赏,也赚得不少。
她自己想过各种筹钱的方法。她试过水滴筹,但转发捐助的都是亲友,“钱都借过一圈了”,最终筹集了十几万元;做过一阵“快手”,可是“面子薄,不会拉关系”,也没精力,就慢慢打消了念头。
在第二次进移植仓手术前,她曾带着萱萱在医院旁的人行道上跪地乞求,一些孩子停下了脚步,又被大人拉走。收到的钱也是1元、5角,一天只能筹到、元。
“只要能救女儿,我做什么都可以。”她告诉记者。
刚开始跑外卖时,她害怕被投诉,因为会被扣钱。她认路本领不好,客人跟她讲“东西南北”,她难辨一二。从白天跑到黑夜,一些街道路灯幽暗,她也曾被街角烧纸钱的人冷不丁吓到过。
但为了赚钱,张宁大部分时间都在奔跑。不管是几十瓶饮料还是两只10多斤重的大西瓜,她二话不说提着就上楼。客人住在十几层,等不及电梯,她就两级台阶并作一阶,比电梯先到。
她开玩笑说这些力气都是“抱孩子练出来的”。每次萱萱做完手术后,都没有力气,她和丈夫只能轮流抱着走。在女儿得病后,她甚至还学会了打针。
做完两次干细胞移植手术和一次化疗后,7岁的萱萱显得比同龄人瘦弱许多,修长的双臂和双腿就像竹竿一样,衬得掉光了头发的脑袋更加醒目。干细胞回输导致身体发黑,夏天的裙子掩不住胸口巨大的疤痕。
由于手上的钱越来越少,在第二次移植手术后,尽管萱萱的血压还没完全稳定,张宁一家和医生商量,还是决定让孩子提早出院,医院检查。她听说还有更先进的免疫治疗,一打听到至少50万元起步时,她感到无能为力。
张宁从不把这种担忧写在脸上。当订餐的客人把门打开小小的一道缝,她会满脸笑容地递上外卖,说一句“祝您用餐愉快”;遇到一些面熟的客人,她还会主动打招呼,“阿姨好,又遇到您了”。
只有当张宁离开后,这些客人才会收到短信:“您好,我是刚才给您送外卖的送餐员,同时也是一位肿瘤宝宝的妈妈。如果可以的话,麻烦帮忙点一下非常好评(超赞),每个超赞会给我增加3角钱的奖励,谢谢您的爱心和鼓励,在送餐途中肯定有做的不周的地方,我会努力完善并尽心完成每一单!”
张宁所属的外卖站站长张世伦告诉记者,他也是后来才发现张宁的难处。他记得,当时张宁来面试时看起来很焦急,但没有透露自己的境况,“可能是怕我有顾虑吧”。他承认,自己的确担心过,“毕竟这属于高危工作”。这是他管理这个站点以来招进的第一个女骑手。
张世伦说,在这个外卖站里,有从石油公司下岗的东北大汉,也有创业失败转跑外卖的大学生。在他看来,“互联网救活一批人”。
刚刚过去的7月,张宁一共跑了多单,有几天完成单量还登上了他们站点榜首,好评数也位居第一。
女儿的饭菜,张宁只有在送外卖的医院。移植仓只有一个接近地面的窗口可供病人家属送餐,每天规定的探望时间只有早、中、晚3次。同院的一位病友记得,张宁每次都是来去匆匆,把饭盒往窗口一放就得匆匆离开。
只有在回收饭盒时,张宁才有时间停下脚步,隔着探视窗的玻璃给女儿打电话,向她竖起大拇指,比划胜利的手势。有时候误了点,通往探视窗的通道已经大门紧闭。女儿只能和她通手机视频,委屈地对她喊“坏妈妈,都不来看我”,她向女儿道歉,但下一次依然没法准时。
和其他7岁的孩子一样,萱萱长大的愿望是“做模特”,也爱撒娇,有时埋怨妈妈老管她,不让她吃雪糕,也不让她用手机看太长时间的动画片。张宁有时也会哭笑不得,对女儿说“你现在吃一支雪糕就要几万元”“等你长大了爱去哪里去哪里,我不会再管你了”。
萱萱还是显露出同龄孩子没有的成熟。虽然她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具体得了什么病,但已医院验血的地方,骄傲地指着化验单对妈妈说“我的血小板升高了”。每当下雨的时候,会打电话叮嘱妈妈“不要出去跑了”。打电话时,只要听到风声她就知道张宁正在骑着电动自行车,立马挂断电话。
张宁的内心其实一直暗自愧疚。孩子的同龄人已进小学,而萱萱只能窝在10平方米的移植仓或出租房,陪伴她的除了亲人,只有手机里的动画片。她曾经最爱陪孩子唱儿歌,但现在每天回到家,实在累得不行,一沾床就倒下,连抱孩子的力气都没有。
感觉撑不下去时,张宁就翻翻以前的照片和视频,那时她爱笑、爱拍照,一家三口一起去公园、游泳池,生活没有那么多灰色。
萱萱患病前旱冰滑得溜。前不久,张宁还发过一个小视频。萱萱扎着两只系着红飘带的丸子头,身穿紫色小毛衣裙,脚蹬一双旱冰鞋,一阵风似地从远处冲来,掠过她身边,向镜头眨了一下眼,又滑向远方。那是年2月录下的视频,距离萱萱被检查出患神经母细胞瘤不到一个月。
年年初,7岁的萱萱许下新年愿望。看见有的孩子爸爸妈妈因为生病不要他们,她“希望所有人都爱萱萱”,知道“看病花了很多钱,她希望长大后能挣回来”,她还想去学校、植物园,去大海上坐轮船。但张宁只愿女儿未来身体健康,多一些活下去的希望。
萱萱的主治大夫、医院儿童肿瘤科李杰告诉记者,目前萱萱的病情可以说“基本已临床治愈,只要按时复查就可以”。
对于张宁来说,一切还没有结束。“孩子承担痛苦,但大人要承受更多”。
只有当驾着电动自行车在马路上行驶时,她才觉得有一刻的自由。尽管因为长期握紧旋转把手,手指肚都磨出了老茧,肩膀也因长时间紧绷而感到疼痛。女儿刚患病时,她曾整夜地睡不着觉,如今心理的负担终于转换成身体的劳累,换回了久违的睡眠。
她依然不敢放松任何一天。许多外卖员喜欢在夜幕降临后驰骋,因为道路畅通,凉风袭人。但张宁想了想说,自己还是最喜欢中午和傍晚时分,这是最忙碌的时候,“单子多”,也意味着她离给孩子许诺的未来更近些。
(来源:中国青年报)